本栏目:乐友文札

 

 

在这迷人的晚上

 

      

冬季长安街的夜晚,行人寥寥。我匆匆走在通往音乐厅的大道上,去听“伏尔加之声”音乐会。恢宏空旷的天安门广场笼罩着淡淡薄雾,一切都显得庄严而又神秘,湿润的空气,柔漫的轻纱,寂静的寒意,一时竟恍若走在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畔,胸中回荡着苍凉高亢的《三套车》。

偶然看到中央乐团举办“伏尔加之声”音乐会的消息,《红莓花儿开》、《山楂树》、《卡秋莎》……一首首熟悉亲切的曲名顿时激荡着我的心。这歌曲伴随我从少年走过青年,又步入了中年的门坎,岁月如梦如影,虽告别了如梦的年龄,却难忘如梦的歌声。许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什么环境,只要听到伏尔加之声,我的心都会为之震动。

第一次懂得伏尔加之声,是“文革”初期,在学校当宣传队队长的哥哥,刻印了一本歌曲集,里面有许多首俄罗斯和苏联歌曲:《草原》、《灯光》、《小路》……在只有“语录歌”、“样板戏”的年代,那诗一般的语言,忧伤的旋律,浓郁的异国情调,深深打动了我幼小的心灵。我多次乞求哥哥把歌本借我看看,但哥哥认为我是小丫头不懂音乐,把歌本宝贝似的揣在身上走遍了大江南北。过了几年,哥哥唱着《共青团员之歌》参了军,出征前把歌本送给了我。在没有学校可上,没有书籍可读的岁月里,歌本似良师益友陪伴着我,为我打开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我看到那块神奇的土地上,生活着近卫军战士,拖拉机手和纺织姑娘,那里有茫茫草原,峻峭的海岸,伏尔加河托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又过了几年,刚刚告别少年时代的我也被卷入了上山下乡的洪流,歌本又跟着我到了荒凉的知青农场。繁重的体力劳动,严酷的政治环境,贫瘠的土地和比土地更加贫瘠的生活,把人的精神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因家庭“问题”,更为大家疏远,整日索群离居,只有歌本这忠实的朋友抚慰着我孤独的心,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太阳的白日和没有星光的夜晚。

农场门前有一条通往家乡的土路,蜿蜒起伏,一直伸到天边,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踏上坎坷不平的小路,就仿佛走到回家的小路上,回到妈妈身旁。无数个收工后的夜晚,我唱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弥雾的远方……”漫步在寂寞的小路上。因怕人说唱黄色歌曲,就把歌曲中“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改为“跟着我的战友上战场”。小路上洒满了一个被社会抛弃,又不为同伴接受的女孩一腔悲苦和渺茫的希望。一次在家乡养病返回农场,正赶上开批判会,我不知批判谁,懵懵懂懂和大伙挤到一间大屋子里,听到一个女同学在慷慨陈词:有的人家里有问题还不好好改造,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样板戏的书她应有尽有,语录歌个个会唱,却整天抱着个破歌本唱黄色歌曲。什么年代啦,还唱外国歌!我猛地一惊,茫然四顾,只见心爱的歌本不知被谁翻出来躺在地上,众人的目光利箭一般向我射来。一切都明白了,可是,在那样的年代我能说什么,只能任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此,我更沉默孤独了。

暮色降临,我常常一个人在夜色里走很远的路,来到一条很深的沟壑旁。沟的对面是临近的农场,没有人会理会这“夜半歌声”。野风阵阵,大地沉寂,远处的村庄偶而传来几声狗叫。我站在洪荒之地,对着旷野和夜空,朝着家乡的方向,唱起心爱的歌:“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静静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那是我亲爱的家乡。”清凄的歌声划破沉沉黑夜,被野风裹挟着远去了。唱歌人泪流满面,无人知晓,无人倾听这发自心灵的呼唤,只有伏尔加之声。

日子苦水般慢慢流淌,在经历了许多坎坷和磨难之后,我从一个爱流泪的女孩长成了一个妻子和母亲。一切都改变了,唯有对伏尔加之声的钟爱没有变,她己化作血液,融合在我的生命之中。不用再担心有人听到,不用再更改歌曲的内容。在阳光灿烂的节日里,我们兄妹团聚一起引吭高歌;到郊外踏青和女儿一路欢笑一路歌唱;单位开联欢会,出演的节目还是伏尔加之声。歌声里,老朋友更加亲密,随歌声又结识了一个个新朋友。才发现,有这么多人热爱伏尔加之声。

音乐厅到了,但眼前的情景却使我惊呆了。入口处,广场上,通向音乐厅的两侧路旁站满了等票的人,售票处早己人去灯灭。原听说这样的票临时买即可,谁曾想?我狠狠地责备着自己,向等票的人群走去。等票的有年轻人,更多的是中年人,大家在瑟瑟冷风中贮立着,焦急和企盼的目光探问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懊悔沮丧之情一点点袭来,渴望立刻听到伏尔加之声的冲动使我顾不得羞涩,平生第一次对着陌生的面孔问道:请问有富余的票吗?一张张或漠然或歉意的脸过去了。是啊,大家都热爱伏尔加之声,也许很多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一段难忘的情,没有人知道那个在荒野哭泣的女孩。演出的时间到了,等票的人渐渐离去。我抱着一线希望,执拗地站在那里,希求奇迹的出现。晚到的人们走过我身边,都会听到一个声音:请问有富余的票吗?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望一眼音乐厅,想像一下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委屈的眼泪流了下来。

翌日清晨,太阳透过高窗把屋子照的一片雪亮,睁开眼睛,发现家里少了丈夫。正思忖,面颊冻得通红的丈夫目光闪闪冲了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张音乐会的票:“晚上去吧,你最该听。”理解我的丈夫总是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我的疼爱,我感激地搂紧了他的脖子。这一日,屋内的伏尔加之声从早上一直飘荡到晚上。

终于坐在音乐大厅里,舒一口气,感到此时此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举目望去,灯光下,银发斑斑,这是以往任何音乐会都难以见到的场面。这些五六十岁的人,有的是伴侣,有的似往日的同学,他们相伴相依,脸儿因兴奋显得格外年轻。我的身旁是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平实的面容,正统的服装,都难让人把“音乐”二字和这位中年人连在一起。但他的确坐在音乐圣殿里,安然的目光凝视着前方,此时他在想什么?是想在歌声里寻找逝去的青春,还是火一样的爱情?谁能说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不是唱着伏尔加之声度过的。不远处,一对年轻的情侣热烈地谈论着,他们稚嫩的面孔,在今晚的音乐会上是那样醒目鲜亮。他们来寻找什么?是探寻父辈的过去,还是寄托未来的希望?今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身份的人,为着共同的歌声走到一起,素不相识,但心儿相通,相遇的目光里写着理解与真情。

帷幕拉开,歌声渐起,大厅内一片肃穆,人们沉浸在熟悉的歌声里,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向遥远的伏尔加河。朦胧中,似看到泛着银色月光的《海港之夜》,又依稀听到喀秋莎明媚的歌声。男声合唱昂扬激越,像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女声合唱深情委婉,满怀的心里话在向少年诉说。悠扬的手风琴声从白桦林中飘来,悲壮的钢琴声敲响了旧时代的《晚钟》。激情澎湃的指挥家,用有力的臂膀把《伏尔加船夫曲》推向音乐会的高潮,台上唱,台下合:“哎哟嗬,哎哟嗬,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开世界的不平路,对着太阳唱起歌……”雄厚的歌声由弱渐强,从低到高,震荡着大厅,震荡着人心,发出阵阵轰鸣。人们不禁百感交集,如痴如醉,热血奔腾。

演出结束了,人们似早有约会,无一人起身离开座位,大厅内响彻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掌声。合唱队员感动了,反复了一曲又一曲,但人们仍是不肯离去。大家期待着,盼望着那首最动人的歌,没有她,伏尔加之声就不完整。“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舒缓深沉的歌声终于向人们走来,全场掌声雷动。观众席上,一位勇敢的男士,首先放开了歌喉,许多人跟着唱了起来,“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柔曼的旋律中,一辆轮椅被簇拥着推上舞台,上面坐着一个严重残疾的中年男人,一束束鲜花捧到他的胸前,他的脸上闪动着欣慰的微笑,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这位不知姓名的人,猜测他何以受列如此尊敬与爱戴,报幕员手扶轮椅,面对一双双迷惘的眼睛说:这位是薛范先生,是今天演唱的许多首歌曲的译配人。他是伏尔加之声的传播者,把伟大的俄罗斯文化带给了中国。人们震惊了,就是这样一个失去了健与美的人,把年轻健康完美的伏尔加之声献给了人们。歌声里,俄罗斯民族热情奔放、善良勤劳的性格,使我们懂得了珍惜生活,热爱劳动;苏维埃共和国的年轻人对祖国的责任和对人民的忠诚,曾激励多少有志青年踏上献身事业、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征途。今天伏尔加之声又用她永不消褪的魅力,呼唤着那“曾经拥有而如今正在失落的弥足珍贵的东西。”伏尔加之声,这美妙的歌声,这催人向上的歌声,早己飞越辽阔的俄罗斯大地,走过时光的肩头,迷醉了一代又一代人。人们把感激之性情,崇敬之意,献给那颗包容在瘦弱之躯中伟大圣洁的灵魂,掌声久久没有平静。

夜色己晚,寒风并没有把人吹醒。人们沉醉在遐想里,身后洒下一路歌声。一位阿姨和我并肩走着,那闪亮的目光透着内心的激动。我们相视一笑:“阿姨,会唱吗?”“会唱,都会唱。太好了!太熟悉了!真想再听一遍。”她陷入沉思,目光看得很远很远。我无法知道她的过去,但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梳着长辫,在梨花盛开的春天,唱着动听的歌。那是伏尔加之声,是让人心灵永远年轻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