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7年,正当“文革”乱世,重庆城闹革命的群众组织,分裂成“815”、“反到底”两大派。反到底派有个著名的“完蛋广播站”,它的高音喇叭喊“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对立的815派就讥之为“完蛋就完蛋,造谣广播站”。
这广播站里有个著名喉舌,叫谢拜拜(重庆方言,指腿脚残疾),他在广播里战斗,并不高呼口号,而是慢条斯理,像说单口相声,比如用爸爸教训不孝子孙的口气,告诫对立派“悬岩勒猪(马),回头是圈(岸);或者说对方苍蝇碰壁嗡嗡叫,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旁边闹……总之,三寸不烂之舌,一套一套的,很有效果,相当于大牌脱口秀。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每逢谢拜拜播音,高音喇叭下的大街上就有听众云集,不少人还带着小板凳,有点像是来学习,更像是来消遣。
当时我13岁多点,初醒人事看世界,就晓得了名噪一时的谢拜拜。但不久,“完蛋广播站”就真的完蛋了,两大派开始用枪炮武器“讲话”,谢拜拜销声匿迹。
谁知过些日子,我到一个同学家串门,第一次见到他大哥。大哥走路有点一拐一拐的,另一同学咬着我耳朵悄悄说,他就是有名的谢拜拜。
谢拜拜为什么脱离战斗集体,躲回家里,是个谜,但这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他那里接触到了一些被宣布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旧版诗集、外国绘画印刷品、他画的不少素描速写等等。他还聊到,有个朋友专画风景不画人物,房里却要准备一张模特儿的座椅,
睡的是铁架子床,操外国作派……他似乎无意中掀开了民间角落一块幕帘,使我瞥见“革命”之下断壁残垣缝隙里,闪烁有野花,心头蓦然有点“醒”。
后来过了许久,才依稀明白,那种“醒”,是少年青春期的必然,正在猛长的身心,很饥渴,强烈要求精神滋养与寄托。
不过当时斯文扫地,要想找到一点供心灵充饥的东西,只能浑浑水里摸浑浑鱼。我跟一小撮同龄人,在社会动荡中找到了可钻的“空子”。“空子”是体育馆厕所的窗户、文化宫围墙的破洞,钻进去就能看到各种文艺演出。那阵大型革命组织都有大型文艺宣传队,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毛泽东思想文艺战士现在开始战斗,演出节目都是席卷全国的铁血主题,急弦繁管犹如睛天里的霹雳。不过我们半大崽儿饥不择食,那称为“文艺”的歌潮舞影虽然粗鲁,再怎么震动耳朵和心脏,也比外边大街上好点儿,外边随时震响的是真枪真炮,一不小心流弹掠过你的耳边钻进墙壁。
1967年至1968年,钻各种窗户或者搭人梯翻墙去看文艺演出,是我少年时代重要的精神生活内容。
二
翻墙钻洞看演出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形势就变了,两大派交枪、解散,学生红卫兵变成知青统统下农村,大舞台小舞台一哄而散。我们半大崽儿一律进初中“复课闹革命”,其实就是天天念报纸,操场上喊口号,吃泔水煮牛皮菜的“忆苦饭”,肚里心里还是空虚,于是东嗅西找散落市井民间的文化“野食”,刨到一口是一口。
市井里有些大杂烩,主要是残破书籍和口头文学。口头文学常常由某个邻居崽儿口水飞溅地讲述,重庆以前有名的民生轮船公司创始人卢作孚的“发家史”,被讲得像滑稽剧外加糊涂账;再不就是“梅花党”或者“十二个高潮”,茶馆评书似的,讲王光美如何是美国特务,要炸南京长江大桥,情节惊险的地方也是漏洞百出的地方,大家都有点提不起精神。惟一能让人提点精神的是周二,他居然会讲外国的《当代英雄》,很特别的一个故事,主角叫皮却林,皮却林如何在贵族沙龙里混,百无聊赖,失落了生活目标,但又好像鹤立鸡群,一不小心就吸引了贵妇人……周二聪明,有一套讲故事章法,吸引得大家坐在路灯底下夜不归家。他的口头文学显得帝修反毒草有点厉害,不知怎么让人浮想联翩。《当代英雄》讲了两遍过后,我们知晓了那其实是周二手里的一本书。不过后来我有机会读到那书时,横看竖看也不太懂,16岁的青少年在1969年,不懂得俄罗斯文学里的“多余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鬼使神差,周二突然死于车祸。那天晚上他和几个伙伴坐在马路边,己无故事可讲,很有点磨皮擦痒,一辆解放牌卡车刹住在跟前,驾车的是一个邻居的表哥,这样大家就上车兜风。谁知那表哥系酒后驾驶,在一处急转弯撞断三棵行道树撞歪水泥电杆,人人挂彩,周二头部重伤当夜死亡。这一惨祸,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同龄人之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那个时代里又一个“多余人”的故事。
那之后,一些同龄人渐渐形成了传阅书籍的小圈子。中学里一次下课时,一个外班同学十万火急把一本破烂不堪的《秋海棠》塞给我,说是他们班要大搜查,重点是黄色歌本和封资修书籍,必须转移。转移过程中我有
了一昼夜阅读的时间,书里写的是一个戏班子悲欢离合,又是横看竖看,没看出其中“黄色”在哪里,只有两个小标题,“爱与欲的分野”、“爱情结晶品”,可能对少年人有点儿剌激。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书
传递回去后终于暴露,被该班的老师收缴了去,责令他写出深刻检查。连续到办公室检讨了两次,意外发现老师也也在偷偷阅读,仓促之间来不及合上书页,老师就说这书毒呀毒得不是一般,必须认真看过狠狠批判。
事情再后来不了了之,老师学生都不吭声。这样就明白了一点,我们想看的东西,老师其实也想看。
三
转眼到了1970年代初期,露天电影恢复放映,放来放去只有几部片子,看的人却很多。同龄朋友最爱去的是文化宫,最爱看的是《列宁在1918》,原因很简单,我们己经有了一点“口味”,只要可能,就捡好一点儿的东西品尝。《列宁在1918》好就好在里边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世界级别的经典,每次都细看那一段,有人还说这几分钟场景是蛋糕,其余情节都是窝窝头;电影里的革命水兵们好像跟我们差不多,他们朝台上的资产阶级芭蕾狂热鼓掌。有时这段镜头一过,同龄人就嚷嚷着“4分,4分!”转身离开黑压压的人群,意思是文化宫门票4分钱,价值就在这块洋蛋糕,再留下来看完电影的都是“宝器”(傻瓜)。
那几年,吞了大杂烩营养的年轻人,有点蠢蠢蠢欲动,社会边缘角落开始出现一些松散的文艺细胞小圈子。我与同好者时常出入街巷里的某些小屋,手摇唱机,老胶木唱片,油印五线谱,老版本《外国名歌200首》,或者某几人操小提琴、手风琴,咿咿呜呜校几下音,弓弦和键盘就奏响《小夜曲》、《梦幻》、《微笑波尔卡》、《云雀》……满屋子屏息静气,音乐一停又七嘴八舌,大调小调,减七和弦属七和弦。夜深散伙出门,马路空寂,远去的车尾灯像划过黑暗的流莹。
另有某几处小屋,也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儿有点像手工作坊,松节油气味飘浮,一两个朋友在折腾一些花花绿绿,五层板自制的油画箱敞开,钉着一幅油色没干透的风景,桌上杂七杂八是旧绘画明信片、素描画册、艺用人体解剖工具书(一律印刷粗糙),窗台上一块布蒙着俗称“海盗”的石膏头像,墙上有长江边纤夫的速写……有段时期,三朋四友总喜欢到江边去写生,这条波浪宽的大河,我家就在岸上住,听得见扳桡艄公的号子,画纸上点染出远去船上的白帆;而近处,一队几乎全裸的的纤夫踏着浅水过来了,不是列宾笔下的伏尔加纤夫,是中国的拉船汉子,个个身体前倾如弓,发亮的肌肉像活动的铜铁,汗气四射,十来条男嗓吼唱号子:船老板——饿不饿?饿——吃的啥子菜?咸——菜——
就在这样的情景里,我手眼身心一齐启动,急促而忘情地画下速写,落笔飞快,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画面效果却未必把握得住。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人在粗粝的生活里被推来搡去,却在夹缝里使劲伸出手,想要抓住点儿什么。
四
社会边缘的文艺小圈子,并不都文质彬彬,时有另类人物。
比如本街坊的马儿,重庆某厂的青年工人。他那间街边的破屋子里,三天两头高朋满座,众人抽烟,小窗口冒出烟雾,不知内情的人看了以为要失火。一伙人吹拉弹唱,革命的不革命的,合法的违禁的,只要是音乐,就起劲折腾。马儿留着普希金式的大鬓角,操二胡或者板胡,把一曲《红军哥哥回来了》拉得如风如水如泣如诉,陶醉了旁边的兄弟伙,他自己更陶醉。一陶醉,他持琴弓的手臂就更加翩翩然,身躯摇晃,双眼半闭,脸上洋溢不知觉的笑容,连颧骨上醒目的伤疤也成了一道笑纹。那道伤疤,跟文艺没有一点关系,是马儿操刀杀仗打群架的结果。
关于马儿打架,有一回情形如下:他提着二胡琴盒去赴朋友合奏聚会,社会上冤家对头半路拦截,扬言要砍掉他两根手指头,从此没法拉二胡板胡。马儿眼都不眨打开琴盒,从里边抽出一柄军用剌刀迎头冲上去,那气势吓得对方落荒而逃。事实上,马儿操音乐的名气,远不如他操社会的名气大,某一段时期,人们都听说,长江路两路口这一带,叫做“马管区”。
我那阵时常到一个谢姓街坊朋友家串门,这位同龄人的二胡水平很不错,据说每天操练8小时。在谢家,几次遇到马儿也在座,兴致勃勃弄乐器。琴声一起,马儿永远琴弓翩然,双眼半闭满脸笑容,让我忍不住奇怪,杀仗放血的马儿,竟然会如此喜欢音乐。
五
一晃到了1977年,民间市井的众“文艺细胞”忽然见了天日,纷纷奔大学考场,去叩艺术学府的门。一个操音乐的朋友告诉我,他到中央音乐学院设在成都的考场,进了面试考室一抬头,上边端坐一排花白脑袋主考官,《红色娘子军》的作曲吴祖强赫然在中间。门外窗边密密麻麻等候点名应试的姑娘小伙子,听着室内考生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忽然出点差池,室外人群就一齐摇头低声叹息。
从民间野路子杀出来的考生,一些获胜,一些败北。复试名单公布,主考官破例走出来,拍败北者的肩头,说一些有才华肯努力但是很可惜之类的话。后来这一情节在社会上流传,就变成了音乐权威说民间有天才。
1980年1月11日,重庆沙坪公园出现了一个“野草同人画展”,是当时第一个破天荒的纯粹民间性质画展。我邀约了当初操练绘画的朋友去看,另一些当初操练音乐或者啃书本的朋友又邀我去看。树荫深处两间小平房里,展出的绘画不分作者名气地位一视同仁,密不容针挂满四壁,从最高的墙顶直到最低的墙脚。人走进去,立刻被四面八方汹涌过来的色彩线条包围,大印象惊心动魄,有视觉爆炸的感觉。一些画的作者我没听说过,另一些画的作者是我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这一回以艺术的名义大规模集结。这个画展全城轰动,原因之一,是胆敢无视有关部门审批的关卡禁令,公开亮相。
从石头里榨出营养的一代人,自我感觉长大了,都想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曾经的小圈子,不过是最初上路的一个驿站,渐次遗留在了青涩岁月的深处。
往事如烟。
如今,我愿意追述这一切,是因为我听说了一件有关薛范先生的轶事。薛范先生身世坎坷,但他在数十年间倾其心力,译配了许多外国歌曲,那本著名的《外国名歌200首》里,就有他的译作。而我听说的那件轶事是:大约在九十年代,大连某个文化活动场合,有位妇女请薛范先生签名之后,忽然泣不成声继而嚎啕大哭。原来,那位妇女是北大荒老知青,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耗尽了全部青春,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她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薛范译配的歌。
我觉得,那就是一代人的心灵史。
——原载海南的《天涯》双月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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