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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栏目:乐友文札 |
请注视我,别注视我的轮椅
邵正如 迅 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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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范是谁? 要是你觉得这个名字对你来说还有点陌生,那么你不妨和笔者一起,在“风儿轻轻唱”的晚上去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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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结束了,一辆轮椅被簇拥着推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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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乐团举办《伏尔加之声》音乐会的消息像一阵轻风,刹那间吹遍了北京城。久违的俄罗斯民歌,勾起了多少中老年人的美好情怀? ……演出结束了,但人们仍然不肯离去。大家在期待着,期待那首最动人的歌。没有她,伏尔加之声就不完整。 终于,有一位勇敢的男士在观众席上站立起来,率先放开了歌喉:“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立即,掌声雷动,全体观众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柔曼的旋律中,一辆轮椅被簇拥着推上舞台,上面坐着一个残疾的中年人。主持人手扶轮椅,面对一双双迷惘的眼睛说:“这位是薛范先生,是今天演唱的许多首歌曲的配译,刚才大家所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薛范先生配译的。他是伏尔加之声的传播者,把伟大的俄罗斯文化带给了中国……” 人们震惊了,惊叹声从各个角落频频发出。正是眼前这位轮椅上的“二传手”,让人们领略了伏尔加之声永不消褪的魅力,那美妙的歌声,早己飞越了辽阔的俄罗斯大地,迷醉了一代又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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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歌曲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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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4月,薛范应邀参加北京电视台的“梦里情怀”栏目录像。北京一群苏联歌曲爱好者闻知消息,奔走相告。他们自筹费用、自租场地,专门为薛范组织了一场欢迎会。在会上,一百多位出席者一首接一首唱着当年的歌曲,单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先后唱了5次。一位教授来到薛范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您的歌曲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几天后,薛范又应邀在北京电台作热线直播。有位听众打来电话,当电话一接通,她激动得泣不成声,导播小姐不得不把她的电话压了20分钟,直到她稍稍平静后才接入直播室。她哽咽着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着直播室里的薛范说:“我是唱着您的歌长大的。” 后来薛范每到一城市,都会遇到类似的情景。 1996年4月,在大连,也是一群苏联歌曲爱好者自发地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音乐会。随后,薛范在大连电台签名售书,忽然,一位中年妇女来到薛范面前,刚问候了一声,就一把抓住薛范的手,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就瘫软了下去。原来,这是一位“插妹”,她在北大荒插队时,薛范编译的一本歌曲集成为她当时唯一的安慰,相伴她度过了最艰难最孤独的一段岁月,于是她记住了“薛范”这个名字。 1997年3月在昆明,薛范出席了近500人参加的两场苏联歌曲广场音乐会。合唱队伍里有年高82岁的老教授和年龄才8岁的小朋友。一位女士在纪念册上写道:“您的歌,伴着我们的青春和困苦,伴着我们的人生和幸福。”一位主持人写道:“您的每一首歌就是一朵鲜花,您使我们拥有一座春天的花园。” 在上海商城的音乐会上,上半场结束时,只见一位中年女子飞奔着跑出剧院。当她找到一家花店时,店主见到她急吼吼的样子,狠心斩了她一刀。但她管不了许多了,付了钱,捧着一束紫百合就往回跑。她不想拉下下半场任何一首歌曲。直到终场,她亲手将鲜花送到薛范手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当时,上海电视台的记者见她捧着鲜花匆匆赶进剧场,就拦住她采访,这位名叫叶良骏的中年女子含着热泪说了一通话:“这些歌曲留给我们整整一代人的不仅仅是音乐,还有我们青春年代对未来的憧憬和编织的梦幻。当我们回首往事时,我们有许多遗憾和失意,但没有怨恨也没有泄气,因为那一个美好的年代留给我们太多温馨的记忆。使得我们有勇气在人生道路上艰难地跋涉而永不回头。” 叶女士献花的镜头在电视台播出后,许多人问她:“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叶女士在给薛范的信中“阐释”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我和同代人一起走过辛酸的历程,也许因为我们轰轰烈烈地活过、爱过、希望过,也许因为熟悉的歌声使我回忆起难忘的昨天——那些理想、追求和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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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锁链,跳出神采飞扬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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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薛范的人会感觉到,薛范的人格与那些俄罗斯民歌所体现的风范有着深切的相通之处。虽然他在两岁时就因小儿麻痹症而无法行走,但他胸中的“理想主义”始终不曾泯灭。他译配的第一首苏联歌曲就是有进行曲风格的《和平战士之歌》;当时的上海广播乐团要求他为他们译配的第一首混声合唱曲便是杜纳耶夫斯基的《春天进行曲》;他出版的第一本苏联歌曲集中的压轴曲目便是杜纳耶夫斯基的另一首《热情者进行曲》。 薛范是我国目前唯一的专门从事外国歌曲译配的翻译家。译配歌曲和翻译“大部头”长篇小说是有所不同的。一般的文学翻译者通常的工作情景是:左首一部原版书,右首一部大辞典,正中一大摞稿笺。而薛范的“音乐翻译”工作起来就与众不同了。他每拿起一首歌(它或是在乐谱上,或是在音带中)。先让它烂熟于胸,然后只要有一张纸片,到处可以进行工作。有时他甚至手摇轮椅车行进在马路上,脑海里也尽是乐句和诗句在打转折腾;为此走了神、忘了路,早己司空见惯。 一首歌的诞生,大多先有歌词,而后由作曲家谱曲,这就好比按照脚的尺寸去做鞋。而一首外国歌曲“诞生”其顺序恰好是颠倒的,它是先有了“鞋”而后去找合穿的“脚”(先有曲而后填入译文,即所谓“译配”),但是万万不可“削足适履”。套用闻一多先生的话,是“戴着锁链跳舞”。这个“锁链”,就是原曲的旋律和节奏。歌曲翻译家的功力就看他“戴着锁链跳舞”是否不着痕迹,是否依旧“顾盼自如”。 多年来,为了所钟爱的事业,薛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自修了外国音乐史、作曲理论、音乐作品分析等专业课程;对唐诗宋词、音韵学尤有较高的造诣。因此,他的译词不但通俗、优美、唱起来上口,而且讲究音韵及句法的严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对俄语纯熟,而且掌握英语和法语。人们往往只知道他是苏联歌曲的译配者,却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译配了许多国家的歌曲。用一个具体的数字来说明吧——他译配的苏联歌曲900多首,其他近100个国家的歌曲900多首,共有1800多首。他编译出版的外国歌曲集共有30多本,其中投入心血较多的有:《苏联歌曲珍品集》、《俄罗斯民歌珍品集》、《奥斯卡金奖电影歌曲荟萃》、《世界电影经典歌曲500首》、《俄国民歌88首》等等。他还写过各类音乐文章百余篇,著有《苏联歌曲史话》、《摇滚乐史话》等。并因此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作家协会、翻译家协会的会员。 |
请注视我,而不要注视我的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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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以歌曲“影响整整一代人”的翻译家,倘若同时又是一个残疾者的话,那么在人们心里引起的感受是不言而喻的。当舞台的聚光灯亮起来的时候,一张轮椅被推上来,一个脸上刻着沧桑的男人出现在掌声和鲜花的包围中……这样的场景,肯定是煽情的。 然而薛范最反感别人提起他“残疾者”的外观。 他说,他在2岁时就患上了小儿麻痹症,诸多的“不便”并不是后天感受到的,而是一生下来就开始适应的,所以早己习惯了一切。 虽然薛范对他的诸多不便“习惯了”,然而当你见到他,仍会不由自主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的残疾是比较严重的,双腿畸形瘫痪,走路全靠双臂下的一双拐杖。尤其是在还没有轮椅的年代,生活起居无不比常人多了麻烦。然而尽管上下车、过马路都很困难,他还是坚持亲自到邮局办理邮书手续——向那些索要歌本的单位乃至个人邮去他译编的《苏联歌曲珍品集》。很难想象,就是靠着一根拐杖,一张轮椅,没有人陪同,他却无数次往返于京沪之间。 你也许想象不到,当薛范长途跋涉去京城参加各类活动时,在火车上,在旅馆里,为了省去上厕所的麻烦,他往往早早吃下安眠药,免得劳驾别人。而一杯牛奶、一片面包,往往就是一顿午餐。他放弃了许多常人的享受,却始终如一地在他十平方米的斗室里不停地耕耘。有人建议他跟残疾人联合会联系,或许能得到些许补助,他却坚持不愿意将自己划归到残疾人的圈子里。他说:“我从不以残疾人的身份去讲演我如何自学成才,但我愿意以一个专家的身份去谈谈我的专业。一个人应该以为社会作出的贡献而受人尊敬,而不是因为残疾人才被看重。在我投稿的时候,从来没有自报家门提到残疾。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是和所有的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他的自尊心很强,他希望人们—— 请注视我,而不要注视我的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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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授勋时,他没有意外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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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1月9日至11日,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对我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是一个规模庞大前所未有的代表团,肩负着诸多重任。在许多议程中,有一项议程,就是向中国文化界人士授勋。这是一个1972年10月正式设立的奖项,中国文化界人士系首次获此荣誉,薛范便是其中之一。 于是,11月8日,薛范在虹桥机场登上了东航班机。京沪间常来常往,薛范驾轻就熟。所不同的是,穿惯茄克衫的他,这次除了携带必须携带的轮椅和旅行袋外,又多了一个纸袋,破天荒装入了毕挺的西装、领带;在授勋仪式上,它们将成为必需。 到达北京的当天晚上,薛范出席中央广播合唱团在保利大厦推出的《红莓花——俄罗斯歌曲音乐会》。不一会儿,中俄友协副会长陈昊苏来了,他是薛范的老朋友,两人相见,分外高兴,一边握手,一边亲切交谈。接着,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布赫、王光英、老同志朱穆之也来了,向薛范致以亲切的问候。布赫是当年的留苏学生,对俄罗斯歌曲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对薛范40多年来译配了那么多影响巨大的好歌给予甚高的评价。再接着,俄罗斯驻中国特命全权大使罗高寿和俄中友协副主席库利科娃也来了。 就是这位罗高寿大使,在1995年11月,亲手将俄罗斯政府颁发的荣誉证书授予薛范,并动情地说了一番话:“著名翻译家薛范同志对俄罗斯和苏联歌曲怀着深厚感情并投入全部热情。请允许我衷心感谢薛范同志,感谢他多年来为我们的友谊作出的——我敢这么说——杰出功绩。” 就是这位库利科娃副主席,多次对薛范作出高度评价:“薛范对苏联歌曲的词意有深切的理解,体味出其中深刻的内涵和韵味。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歌曲借助薛范的出色的译文,对于中国的歌手和合唱团才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得到中国广大听众的热烈反响。” 10日下午4点,薛范等四位文化名人在俄罗斯大使馆庄严地等候着授勋的一刻。俄顷,叶利钦总统步履矫捷地进来了。他一进大厅,损勋仪式正式开始。叶利钦总统作了简短讲话,他高度评价了中俄两国文化界的交流,认为两国之间最有价值的合作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交流和合作,他感谢被授勋者为中俄两国传统友谊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接着,他将象征最高荣誉的“友谊勋章”亲手挂在四位中国文化界人士胸前,他们依次是:高莽、李德伦、薛范、吴祖强。 损勋结束,薛范顿时成了“热点人物”,各种传媒纷纷采访他。特别是那些“俄罗斯歌迷”,浓烈的热情几乎把薛范熔化。今天,借着“授勋”的东风,又一台“苏联歌曲演唱会”拉开了帷幕。薛范被簇拥着推进大厅,人们以各种方式表达着对他的崇敬,一时间,薛范成了“雕塑”,被人们当作“最佳背景”,一个个挨着他合影留念。 薛范被感动了,他真诚地说:“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 在俄罗斯总统为他授勋时,薛范并没有激动,他觉得获此荣誉是当之无愧的;然而,面对听众的热情,他激动了,沉醉了,脸上放着喜悦的光芒。在他看来,这才是“最高奖赏”…… |
原载《新华文摘》1998年6月号 |